时光网特稿 英国老牌专业电影杂志《视与听》想必影迷朋友多多少少都听过，这本创刊近90年的杂志每十年便会邀请来自世界各地的影评人、学者、文化工作者投票选出电影史上最伟大的250部影片。
《日出》海报
因《视与听》杂志的专业性和独立性在电影圈有口皆碑，可以说这个电影榜单是所有同类型榜单中最具含金量和说服力的一个。从1952年第一次评选开始，《视与听》的这份榜单共评选了七次，其中，《公民凯恩》在1962年至2002年连续五次被选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电影。不过近年来情况有了变化，截止目前的最后一次评选是在2012年，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的《迷魂记》将《公民凯恩》拉下了马，成为专业人士眼中的最完美电影。
不过我们今天要说的不是这两部经典电影的故事，而是榜单上的第五名，德国天才导演F·W·茂瑙的杰出代表作《日出》。
影片拍摄于1927年，被誉为“无声时代最伟大的电影”，并在第一届奥斯卡金像奖颁奖礼上获得艺术类最佳影片大奖。而在2002年之前，《日出》从未进入过《视与听》top250榜单的前十，直到02年才位列第七，12年继续爬升至第五位。
《日出》剧照
换而言之，随着时间的流逝，《日出》的美学余晖不仅没有消散，反而发出更加耀眼的光芒。在法国著名电影杂志《电影手册》评选出的有史以来最美的一百部电影里，《日出》也是榜上有名。1927年电影界发生了的两件大事彻底改变了电影未来的发展方向：《爵士歌王》代表着电影跨入有声片的时代，而《日出》则为电影美学留下了丰富的宝藏。两部影片的前后上映也代表着两个电影时代的擦肩而过，有声片的呱呱坠地和默片的突然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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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莱坞邀请茂瑙“艺术扶贫”
德国表现主义代表作《大都会》
作为技术的电影诞生于19世纪末，在20世纪的最初几年得到了蓬勃发展，电影从最初简单的影像纪录工具、杂耍项目，逐渐成为被一部分艺术家们自觉利用、探索其创造性的艺术载体。1911年，意大利诗人乔托·卡努特首次将电影纳入“艺术”之列，宣称其为建筑、音乐、绘画、雕塑、诗歌、舞蹈之后的第七种艺术。
此时的文艺青年们试图探索出电影作为艺术的种种可能性，这才有了20世纪初期各种电影运动登上历史舞台。先锋主义电影运动、印象主义电影运动、以及德国表现主义电影运动此起彼伏，大大丰富了电影艺术的表现手法和艺术潜能，茂瑙正是表现主义电影的代表人物之一。
虽然许多德国电影学者坚称电影是由德国发明家麦克斯·斯科拉达诺夫斯基最先发明的，但他们也承认，早期德国电影的发展远远落后于法国、美国、甚至“为艺术而生”的意大利，一战的战败更是让德国人蒙羞，他们意识到得先在文化艺术领域重新发轫。德国的银行和企业家在1917年联合组建了著名的乌发电影公司，公司云集了当时一批年轻俊才：弗里茨·朗（《大都会》、《M就是凶手》）、罗伯特·威恩（《卡里加里博士的小屋》、《奥拉克之手》）、保罗·威格纳（《泥人哥连》）、恩斯特·刘别谦（《杜巴里夫人》），以及F·W·茂瑙。
《最卑贱的人》剧照，影片改编自俄国作家果戈里的小说《外套》
不要忘了《诺斯费拉图》也是出自茂瑙之手，影史上第一个恐怖吸血鬼
这批导演引领的表现主义电影浪潮推动了电影美学的前进，也改变了“德国电影”四个字的形象，此时的德国电影开始陆续小规模的在北美地区上映。1925年1月，茂瑙的新片《最卑贱的人》在纽约的影院里上映，挑剔的美国人在上映前甚至不知道导演名字的准确读法，几乎抱着嘲笑的心态去看一部德国人的电影。而当他们走出影院时，脸上的表情写满了震惊。
看惯了好莱坞味道的影评人、观众彻底被“高雅”的德国电影征服（尤其是知识分子阶层），好莱坞电影似乎在一瞬间成为陈旧、肤浅的代名词，《纽约时报》的记者热情洋溢的写下如下的文字：“茂瑙是这个时代的天才，《最卑贱的人》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电影！”。德国电影和艺术电影几乎划上了等号，这也让好莱坞感受到了一丝威胁。
20世纪20年代初，几乎在美国上映的德国电影都能得到大家的一致称赞，影评人和记者毫不吝啬的溢美之词随着纸媒的扩张散播到了几乎所有的美国咖啡馆里，这也加剧了人们对德国电影就是艺术的“刻板”印象。而好莱坞有人开始呼吁贸易保护主义，限制外国电影进入北美市场。
茂瑙
媒体们对此不以为然，甚至暗示这其实不是对于经济上的恐惧，而是不希望美国观众知道好莱坞根本没能力拍出如此水准的电影。相信二十世纪福斯公司的创始人威廉·福克斯此时也读到了媒体对好莱坞电影的看法，他心里盘算着，要不我们直接让这个小个子德国人来美国拍片？
茂瑙在德国已经拍摄出了《诺斯费拉图》、《浮士德》、《塔度夫》这样的艺术电影经典，在美国人心目中几乎是艺术电影的绝佳代表。1926年7月，茂瑙从德国来到了纽约，威廉·福克斯在曼哈顿著名的里兹·卡尔顿酒店举办了盛大的欢迎晚宴，各行各业的名流几乎都汇聚一堂，亲眼目睹电影天才来到北美“艺术扶贫”，当时的纽约广播公司甚至对此专门进行了报道，他们相信福克斯的举动将书写全新的电影历史。
媒体的赞誉、观众的期待、老板的绝对信任、艺术创作的自由，历史上能得到如此优厚待遇的好莱坞导演至今寥寥无几，而茂瑙此时就处于这种光环之下，他的首部好莱坞作品《日出》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诞生的。当时《综艺》杂志曾披露《日出》的拍摄成本达到了120万美元，而影片上映前威廉·福克斯轻描淡写的表示影片并未铺张浪费，茂瑙得到的信任，或者说压力有多大，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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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法革新，最伟大的默片诞生
妻子与丈夫
茂瑙用了一整年的时间拍摄完成了《日出》，影片在1927年11月4日在北美公映。
影片的故事非常简单，工业革命带来的城市文明改变了人们恪守的生活方式，一个来自城市的堕落女子勾引乡村人夫，甚至蛊惑他杀死自己相濡以沫的温柔妻子。鬼迷心窍的丈夫划船把妻子带到河中央，在狠心毒手时悔意却战胜了欲望，但伤心的妻子逃到了开往城市的列车上，丈夫追随她的脚步来到城市，两人穿梭在灯火辉煌的城市中，找回了初心……
茂瑙用好莱坞传统的二元对立的叙事方法结构全片，堕落与坚贞、背叛与忠诚、救赎与宽恕、城市与乡村这些元素充斥在影片的各个角落，流畅的叙事节奏和契合故事的配乐也为影片增色不少。同时，茂瑙在拍摄时又采用了不同于好莱坞的电影手法。
《日出》剧照
在视觉方面，流畅的移动摄影在那个年代的电影还比较鲜见，而这却是茂瑙的拿手绝活，在影片中你可以看到用流畅的运动镜头来表现男子寻觅情人时的情绪。此外，虚假的景深布景营造出的夸张的透视效果填满了画面，精心设计的镜头调度让前景、中景、远景的被拍摄物互相修饰，这种利用空间和布景来表现影片主题和人物情感的手法也是蕴含表现主义血脉的茂瑙的拿手好戏，当然，也得感谢福斯公司为了达到效果不惜巨资专门搭建的布景。
除此之外，茂瑙作为默片时代的电影大师，默片特有的电影语法在本片中也有多种多样的展示。为了表现丈夫犹豫时运用的叠印，表现感情修复时将二人的剪影放置在切换的不同场景里，表现城市文明发展时将度假海滩与游轮画面并置在同一个镜头里，表现主义式的扭曲空间等等，形形色色的电影手法丰富了影片的视觉表现手法的同时，也极强的传递了手法所要传达的信息和意境。
即使用现在的眼光来看，影片构图十分精美
而在声音方面，此时有声片的研究获得了很大进展，茂瑙也适时的利用可用的声音手段来塑造出《日出》的声音设计。以前的默片拷贝胶片只有画面，声音还需要影院的现场乐队或其他手段进行支持，但《日出》的拷贝已经有了同步的音乐和声音，当然茂瑙拍片时的声音技术还没有完全达到有声片的标准。
三位主演与茂瑙在片场逗趣
在表现环境时，茂瑙将不同音效剪辑并置在一起，从而形成复杂的声音效果来表现出城市生活的喧嚣，而另一处经典的声音设计，便是丈夫尝试杀害妻子时具有警醒效果的钟声，而到了两人在城市教堂中目睹一对新人结婚时钟声再次响起，也用声音强调两人情感的复合。
最后不得不提到两位主演精彩绝伦的表演。乔治·奥布莱恩饰演的丈夫与珍妮·盖诺饰演的妻子有很多表现主观感受的戏份，除了上文中提到的视听手法外，全靠两位精彩的演技，尤其是特写镜头下凝重而感情充沛的表演才让人物的情感真实可信，茂瑙将表现主义的夸张表演也赋予在两位演员身上，在一些需要夸张表现的戏份时恰如其分的表现出来，极具感染力。
《日出》就是这样的一部电影，既完美承接了默片的经典手法，又将好莱坞的叙事方式与欧洲电影艺术化的处理手法进行恰到好处的结合，同时对新的技术手段（主要是声音）加以利用，拍摄出了默片时代最伟大的电影，也让行将落幕的无声电影迸发出最后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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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众并不买账，导演意外身亡
《日出》剧照
影片于9月23日在纽约进行了首映礼，并于11月4日正式在北美上映。但评价却褒贬不一。此时北美观众对德国电影的印象已经大不如前，虽然《日出》从制作来说是一部彻头彻尾的二十世纪福斯出品电影，但一个德国导演把德国小说拍摄出一部拥有德国风格的“艺术”电影，观众心中的逆反心理似乎已经取代了早先的崇拜。
《爵士歌手》代表有声片横空出世
更要命的是，《日出》的宣发日期与第一部有声电影《爵士歌手》重合，一部格调甚高、曲高和寡的“外来”电影，与一部声音上有革命性突破的本土文化（爵士）电影狭路相逢，哪个影片更能吸引大众的兴趣，显而易见。
《纽约时报》称赞了影片，称其为“一部大师级的作品”，而著名的《时代》杂志则称影片让人昏昏欲睡。但在之后的首届奥斯卡颁奖典礼上，影片还是获得了最佳艺术类影片奖、最佳女主角、最佳摄影三项沉甸甸的大奖。虽然票房的表现并不能让福斯公司满意，但威廉·福克斯的目的还是达到了，二十世纪福斯公司的形象有较大程度的转变，从专门拍摄“接地气”电影的制片公司，可以拍摄大制作“艺术电影”的有格调影业。他们不仅仅是娱乐商人，也是电影艺术的幕后推手。
然而，茂瑙在迎来自己电影事业的最巅峰后开始下滑。尽管威廉·福克斯与他签了五年合约，但《日出》的票房失利也让福斯公司对其失去了兴趣，他试图辗转回到欧洲重新开启自己的电影生涯，但并未成功，又回到北美拍摄了两部作品《四魔鬼》和《城市女郎》，但此时福斯公司给他的预算大幅度削减，并且不再享有完整的创作自由，两部影片的票房也不尽如人意，前者的胶片甚至遗失至今。1929年，华尔街金融奔溃，福斯公司股价暴跌，茂瑙被彻底赶出公司。
茂瑙的陵墓，15年他的头颅被人从墓中盗走，警方怀疑小偷当时在现场点蜡烛举行某种神秘仪式
威廉·福克斯口中的“本时代天才”此时已经无片可拍，命运急转直下的他遇到了纪录片之父罗伯特·弗拉哈迪，就是拍出过《北方的纳努克》的那个冒险家。两个在好莱坞不得志的艺术家一拍即合，来到南洋塔希提岛拍摄以当地土著为主角的电影《禁忌》，但两位电影人很快闹掰，拍摄资金也迟迟未能到账，茂瑙在几乎破产的情况下自费坚持影片拍摄，随后又与派拉蒙公司签约才获得借款完成影片最后的拍摄工作。
影片原定于1931年3月19日在纽约中央公园剧院首映，茂瑙和派拉蒙公司都对影片充满信心。据传3月10日有算命师曾经警告茂瑙要避开陆路，他打算乘船来到纽约参加《禁忌》的首映式。当晚六点三十分，他开着劳斯莱斯去安排乘船事宜时，为躲避迎面开来的卡车冲出海滨公路，一代电影大师身上多出重伤，不省人事，在第二天于医院去世，享年仅仅42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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